清粥小菜
几年前写在QQ空间的旧文
这几年寒假回家,发现自己在鸡鸭鱼肉之余,似乎愈发喜欢起了奶奶腌制的各味咸菜、酱菜。尤其是喝粥时候,端着一碗清香稠滑的米粥,筷子总是总是忍不住往桌角的瓶瓶罐罐里伸——萝卜干、生姜玉、糖蒜、莴苣苔、雪里蕻……这时老妈的筷子总要来截个胡,“啪”的一声敲走我的筷子:“不要老吃这些,齁人啊,又没得营养!”可桌上怎么又摆着呢?诶。
萝卜干好像是南北通有。腌得好的萝卜干,金黄脆爽,也还有香气。记得小时候住在县院家属区,到了冬天,大约在冬至前后,一幢和平房门口,都摊着一张一张的席子,摆满了白萝卜——用我们那儿方言讲,叫“烂萝卜”,这是什么个道理,我也不懂了。做萝卜干得先晒,晒到香肠粗细,拿出陈年的酿坛,一层萝卜一层盐细细码好,再用老石头压上——老得要圆润,甚至咸都入了味。工序再讲究点的,入坛一个礼拜左右,还要再开坛滤水,保持风味。这东西,按郑板桥说法,是“暖老温贫之具”,意思是廉价且好吃,是穷人的恩物。以前手艺人拜师,说要吃三年萝卜干饭,说得就是这个——下饭,但却没什么油水。现在倒是没什么人还念叨他,最想吃的情形无非两种:病中、离家久。小孩发烧感冒了不想吃东西,妈妈们捧一碗热乎乎的白米粥到床前,配点萝卜干,起先是病蔫蔫地不想吃,半推半就沾了几口,胃口一开,没一会儿呼呼就喝光一大碗,倒下接着睡。
咸菜的光辉战绩,在《半生缘》里:沈老爷子卧病在床病,大太太“把莴笋腌好了,长长的一段,盘成一只暗绿色的饼子,上面塞一朵红红的干玫瑰花,”做成所谓“莴笋圆子”,沈老爷子就着粥,吃得津津有味,大呼好吃,把小姨太气个半死。这种咸菜大约是金陵风物,精致华美,宛如名媛。相比之下,萝卜干简直就是村姑一枚。但是,淳朴而亲切。大抵世上越容易让人觉得亲切的东西,就越土。比如秋裤,比如姑姑给织的永远不合身的毛衣。
生姜玉仿佛是我们这儿特有——其实并不是生姜,而是一种长得像生姜的芋头,学名很雅,叫菊芋。腌好的生姜玉温润透明,口感介于脆梨和荸荠,脆嫩之余带一点糯,略凉。名字好听的,还有宝塔菜,扬州的三和四美最是有名——螺旋形的菜根,像极了浮屠塔,口感也是以爽脆为主。不过因为算酱菜,倒是鲜嫩要更胜一筹。宝塔菜的原名也很有意思,叫甘露子,有点儿观音菩萨杨枝甘露的味道。
糖蒜是我最喜欢的酱菜。酸甜微辣,很开胃。过年时候受够了满桌的油腻荤腥,剥一颗糖蒜最好不过了。生的紫皮蒜辛辣,而酱过之后,颜色连带着味道都变得温润内敛起来——白醋和白糖让蒜的辛热变得平和低调。糖蒜性凉,降火,所以北方有的火锅店里也会配一碟糖蒜。一来开胃,能让食客多消费点;二来就是降火清热。
高考过后总有人说,“故乡从此再无春秋,只有冬夏。”要是再大点儿,工作了,故乡也许就只剩下冬天了。和张灯结彩,满桌丰盛的年夜饭比起来,我总觉得一口清粥,一碟小菜似乎来得更有家的味道。在清冷的冬日清晨,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餐桌前坐下,揉揉睡眼,隔着清粥腾腾的白汽看亲人们的脸庞,低头吸一口稀饭,配一筷子咸菜。这一刻,你整整一年积攒下来的倦、烦、愁、冷和伤、苦闷和萎靡、考砸了的科目、男神女神的呵呵、公车司机的暴躁、物价和房租、整座城市的拥挤和冰冷、那些在被窝里按捺下去的种种委屈,所有情绪,此刻一并如冰消如雪化如枯叶融解于土壤,满满的是春暖花开千里莺啼绿映红,在这热腾腾的一口里。
冬夜,小菜奔向清粥,我们奔向家。